我 的 老 师
大年初一的早晨过得很隆重,沐浴焚香,先拜天地祖先,鸣***开门,再拜父母、师长……
自姨母在94岁高龄仙逝之后,每年大年初一,我总是带着儿子、孙子先给老师拜年。父母的早逝,是我的不幸,但我有幸遇到了几位好老师,他们总是在最艰难的时候,给我解惑、传道、授业。
接到合肥第二初级中学的录取通知后,还未高兴够,我就愁起了录取通知上写明报到时要交学杂费、书本费2元多,一个月伙食费6元,也就是说我最少要带9元钱。可到哪里去筹措这笔钱呢?
上学心切,又想到有人民助学金,我就提前两天到了学校,好不容易找到了班主任姚老师。他长得很英俊,穿着讲究,操着江苏口音,一问知道我才带了6元钱,不容分说,就讲:“赶快回家讨钱。”我说不是有助学金吗?他说:“那也要等到上课之后再评,第一个月不行。”说完转身就走了,把我孤零零地晾在那里。好心的传达室师傅大约是看到我的茫然,走来领我到了宿舍:“别急,先住下再说。”
已是下午3点多钟了,水米还未沾牙。学校对面即是菜市场,我用4分钱买了两个烧饼,边走边嚼着,无意中看到了一篮子大蒜头,饱满得发亮,紫英英的皮色,是好种子。上前一问,价格比家乡的便宜不少。眼下正是种大蒜的时候,前天姨母还在说今年要种多少。心里算了一下,我急忙跑回宿舍,将外婆给我做的书包倒空,再回到菜市买了整整一口袋蒜种。
第二天,我改乘火车到桥头集,虽然路要远了七八里,且又是下午的车次,但我可以先到外婆家的三家罗。因为它比轮船票便宜了5分钱!
到了桥头集已是下午5点左右,离三家罗还有近10千米的路。我扛起30多斤的蒜种一溜小跑。不一会,汗水腌得眼疼,干脆脱下长裤、上衣,打起赤膊,攒足了劲赶路,希望在天黑之前赶到三家罗。似乎是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要走一大段的山路,才想起关于山里狼的种种传闻……
三家罗村在青阳山脚下。在家里的菜地,趁有露水干活时,只要看到菜叶上有红光相映,我会立即抬头站起来,陶醉在一轮红红的太阳从翠绿的青阳山升起,满目的光辉灿烂!傍晚那鲜红的太阳,又焕起满湖的霓霞……心中涌起对大自然的无限赞美之情……
可现在,前途的不测,青阳山的神秘,只能使我心中忐忑,加紧脚步。蒜种太重了,中午我只花4分钱买了两块烧饼,肚子早就空空,喉咙冒火,真想歇一会,可狼的凶残使我不敢歇,脑中浮起在三河当学徒,每天挑水时要走的那条幽深、悠长的窄巷……肩上神奇地轻了。
我已走到青阳山下了,爬了一段山路。在石牛背上,眺望到浩渺的巢湖一片橙黄闪红,夕阳已近湖面,彩色霞光四射。心里又喜又急,但我还是留恋大自然的馈赠,深深地舒了口气……
一位不速之客,我最不愿碰到的一位陌生的朋友,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威风凛凛地立在30多米开外。它那灰褐色的毛、硕大的头颅、三角形的嘴、龇在唇外的尖牙、雄壮的躯体,尤其是那扫帚一样的尾巴……一切都说明了它就是传闻中的***的狼!
多希望它只是一只狗!可传说中,狗的尾巴是抬起的,不粗;狼的尾巴才是拖着的,如扫帚一般!
我恐惧、紧张得只是喘着粗气。
更要命的是,我和它都在一口山塘的高埂上,都在互相盯视,它还不时伸出舌头在嘴唇上左抹右抹,似乎是在打量着眼前的美味。我偷空观察四周,选择逃跑的路线——四野没有一个人影,村子在两三里外;左边是满塘的水,面积不小,右边埂下2米多深才是湿漉漉的田地。是的,我可以跳到埂下逃跑,虽说有把握不致摔伤,但狼纵身一跃,不是更有优势?跳到塘里游水?常听人说“狗父狼舅”。头十岁时,村里有条***特别爱跟我后面转,我经常将树棍扔到塘里,它就一跃入水将棍衔回。狼是狗的舅舅,外甥会游水,舅舅还能不会?即使我的水性比它好,可要是它坐在岸上等着,还不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三次水中逃生的经验提醒我,千万要冷静,心不能乱。这样一想,我觉得首先是搞清它是不是狼?我只是听说过狼是“铜头、铁尾(扫帚尾)、豆腐腰”,可从来没见过它是什么模样。再是必须想出对付它的办法。刚上塘埂时,我看到了一头驴。我回头一看,它还在那里埋头吃草, 拴驴的木桩清清楚楚、不粗。有一袋蒜种可作***,但也只能抵挡一阵。然而那是我的学费啊!想起考学的曲折、读书的艰难……最好的办法是既丢不了蒜种,又能逃走……
那狼见我不动,它突然浑身一摇,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齿,却一声不吭。常说咬人的狗不叫,狼也是这秉性?是***还是发起进攻的冲锋号?
黄昏已经降临,远处村子升起的炊烟在橙色的暮霭中青青袅袅……
我已想好了让它自报家门的灵丹妙药,也算计好了逃跑的办法。那位好心的主人一定是预计到了我在这里要碰到厄难,才把那头驴放在那里。事不宜迟,我决定按想好的方案实施了。我装出不经意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过了驴的身边四五步,弯腰作捡石块的举动再猛回身,迎面向它冲去……突然,神丹妙药起作用了,一阵狂叫响起。我浑身一软,跌坐在地上……
天哪,它叫的是“汪汪汪”,只是狼的外甥!气得我爬起来就扔过去一块泥巴!它也就夹着那扫帚般的尾巴跑了……
还是儿时的顽皮给了我智慧。狗对生人猜忌心重,只要你做出怪异的似是攻击它的动作,它就会回应。如果是狼,我就拔起拴驴的木桩,骑到驴身上跑,或者以驴作为屏障和它周旋……
当我在满天星斗、淡淡的夜色中赶到三家罗村时,表嫂善兰大姐吓了一跳——穿着短裤、打赤膊,浑身如水洗一般——我的双腿发软,想将肩上的30斤蒜种放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可还是强撑着。正放假在家的治荣表哥连忙取下我肩上扛着的蒜种,见口袋都是湿的,惊讶不已……我只是咧着嘴笑着,伸手逗了逗在凉***上的侄儿小盟,他们一家人已吃完晚饭, 在场地上乘凉。见脸盆里还有稀饭,我端起来就酣畅淋漓地吸溜起来。善兰大姐一再说:“慢点,慢点,别呛着。我马上给你摊粑粑。”
二舅英年早逝,舅妈在生下治荣表哥后,也撒手追随二舅而去。他是在我妈妈背上长大的,我们也就如亲兄弟一般,对表嫂也姐弟相称。她家在丁家桥村,离我家只2千米,是位漂亮、热情、忠厚、泼辣、干起农活如旋风一般的姑娘。为了能够阅读表哥的来信和写信给表哥,她20多岁才住到我家学识字,夜晚和我们围在一盏豆油灯下学习,妈妈、姐姐和我都是老师。两年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她非常孝顺我的外婆,任劳任怨地服侍她一生,也特别关照我们……
第二天回到家,三姨母看了半天蒜种,惊讶的眼光又反反复复在我脸上抚摸……嘴角露出了笑容,转身将准备买蒜种的钱拿出。外婆在枕头底下摸索,也拿出了6角多钱。姐姐从衣袋里抠出1角多钱,总算凑足了9元钱。
我终于又回到了学校,依靠人民助学金读书。那时的乡村孩子,脑子非常简单,现在想起往事,觉得是那样愚笨。两个月要洗一次被子,也需回家讨点咸菜,背上6斤重的被子,为了省几角钱车船费,硬是起早走30多千米的路到家。我常和孩子们讲,笨到不晓得将被子拆了,只带被里和被面;学习很用功,只知道学习有饭吃,不知道为什么学?乡村来的孩子,面对城市里的同学,有着特别的自尊。这种自尊往往会表现得非常强烈,以至于同学们很难接受。
开学时的那个姚老师不久就调走了。感谢班主任方明老师。他教***常识,是位从乡村走出的知识分子,理解乡村学生的艰难,理解那份可贵的自尊,尽量对我给予照顾和理解。他忠厚、热心。我的助学金已很高了,但每月还要交1元多伙食费。家里时常不能及时带来,我就时常接到停伙通知,方老师也就赶快写担保条,我才又能到食堂吃饭。特别是他使我知道一个人不是为了自己活着,应该有理想,理想会给人无穷的力量。最使我难忘的是1963年,因一篇评论文章,再次被省报点名批判后,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和苦闷之中。是方老师给我温暖,为我排解……他是我学业、事业上的真正的启蒙老师。在以后风风雨雨的50多年中,我们之间深厚的师生友谊,一直让很多人羡慕。
我从初中开始热爱写作,有了当作家的梦。但我的作品只是发表在黑板报上,投到报纸和文学杂志的稿子都被退回来了。同学们经常嘲笑我,可我不在乎,也从不怕人嘲笑。我从小就有这脾气,想干的事,谁也阻挡不了。到了高中,这种愿望非常强烈,每个星期都要写首诗,学校的黑板报常常将它登在头条。我的作文较好,经常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
记得是高二清明节假,全班同学都到我的家乡巢湖远足。这当然是因为我平时的宣传起了作用,大家都知道长临河一带很美。回来后语文老师要我们以这次春游写篇作文。我洋洋洒洒地在作文本上写了10多页,记叙春游的美妙,其中不断夹杂着“山歌对唱”。我很得意,盼着作文评讲。我想这一次一定会以我的作文作范文……
终于盼来了作文评讲,我的大作也确实作了范文。李光业老师胖胖的、矮墩墩的、黑黑的,戴一副眼镜,当过报纸编辑,一口合肥话,语言生动、有趣。他读了我一段文字和诗,然后大声地说:“写诗的朋友们,诗不同于小说、散文,诗有内在的韵律,是语言的歌,不能只要分行的就是诗。写诗写得不好,就很容易成了我们合肥话说 诗’字时,一滑,变成了……”
“屎!”同学们同时大喊,乐得大笑,都将眼光投向了我。我顿时感到像被电击火灼,脸涨得通红。可我没有低头,却两眼直视***。我发觉他轻轻地怔了一下,然后语气一变:“写诗的朋友们,我也很爱诗,写诗要先读诗,常说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来也会诌’嘛。读多了,就有体会,有了感悟。特别是这个 悟’字非常重要,悟多了,就能写出真正的诗……”
在以后几天的教室中,常常能听到捣蛋虫们“屎人”“诗人”的叫声。
“哎哟,我肚子疼死了!”
“干吗忍着?快去喷涌而出,不就有了一手(首)又一手(首)了吗?”
我从这最大的难堪中,悟出了道理。我真的去认真读诗了,慢慢地能够一点一点去品味……后来,我确实写出了诗。在那时能发表十几首诗,也是小小的轰动。
学文学,靠的就是悟,没有这种“悟”,不可能产生灵感。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合肥工作,在师专教书。有一天,走在大街上,我眼睛一亮,迎面来的正是李光业老师。总有10多米吧,我大声喊:“***!”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不管多少人惊奇的目光,我只顾紧紧地握住***的双手。***表情复杂地微微笑着,突然朗声大笑:“我读过你的诗,真真确确是诗——《不夜的茶山》《巢湖的琴声》……”这都是我回到安徽后,发表在报刊上的。
“感谢老师的教诲!终生铭记。”我羞赧着脸,但一字一顿说出了积存在心中多年的话。
“老夫喜欢说笑。爱之切切,下药也重。”
我一定要请***吃饭。他说已退休了,正要去办一件事,以后肯定有机会。1980年,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了,要送一本给***,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了。他住的地方房子已拆,面目全非,问了很多同学,又去母校合肥一中打听。因他在校教书时间短,又经过了“文化大***”,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不时想起,总感到留了个深深的遗憾。
高三下学期,开始分科复习。我的理工科成绩一向较好,“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影响根深蒂固。总是因为饿饭饿怕了,虽然热爱文学,但我还是报考理工科,希冀有个铁饭碗。在复习迎考中,关于将来从事何种职业,感情和理智的矛盾不断激化,心情变得烦躁。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不知不觉地走向李淑德老师家。
***是教生物的,性格开朗、豪爽,讲课生动。初一时,她就教我们植物课,在宿舍和教室之间有块实习园地。因为我是农村来的,又会种菜,课也听得有味,挖地,种草莓、马铃薯、麦子的劳动,当然是我做得较好。她就要我当植物兴趣小组组长。我以后热爱在大自然探险、热爱生物学,追根求源,和***有着莫大的关系。不久新办了三初中,***调去了,我也调去了。我考上合肥一中,她也调到了一中。她常说:“这个小刘先平(她喜欢在我名字前,冠以 小’字,一直到现在还是常常冒出这个 小’字),我们就是有缘。我到哪,他到哪;他到哪,我到哪!”三初中在城外,周末回家进城,那时没有公共汽车,她常常喊我同行。因为她怀有身孕,就扶着我的肩膀(我身材一直很矮,高一时,我排在队尾;高三时,就成了排头兵了)艰难地一步步走。我一直要将她送到家。她留我吃饭,我也从不客气。她的几个孩子都喊我大哥哥。
到了她家,她正和殷老师说话。殷老师是位文弱书生,在教育厅工作。两人都很惊喜我的到来,因为那年的招生数字只有107 000。上一年还动员同学们考大学,今年却早就开始动员大家上山下乡了。在这样紧张复习的时候,还有空来,肯定有事。说了半天学习的情况,我才向***说了我的心事。话刚落音,***快人快语:“小刘先平,一个人如果不能从事热爱的工作,一生都是很痛苦的……”
“你怎么这样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离考试只有两个月!”殷老师急了。
我还未见过殷老师这样大声说话。他平时语调温和,慢声细语,对***特别尊重,是一对很多人羡慕的恩爱夫妻。
***说:“小刘先平没有父母,就当是我家的孩子。他是来听真话的,能讲假话糊他?你别为他考学校担心,他有毅力、有韧性,只要是定下心的事,一定能成功!这个时候,他还来和我们谈这事,就是位特殊的学生!”
真是一语点破了懵懂。我说:“我决定了考文学。非常感谢***的话。殷老师也别为我担心。我走了,回学校报告班主任,找文科复习材料!”
说完,我提脚就走。身后传来了殷老师埋怨***的声音。
班主任一再劝我别改。正如***说的,只要是定下的事,我就不会改。是的,只有两个月的复习时间,但我相信够了。
接到杭州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到合肥办完了各种手续后,我去***家辞行。***拉住我的手,向殷老师说:“你看,他这不是如愿以偿了吗?你一生都求稳,冒冒险,有时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成果!”
人们常说运气、命运。人生道路上需要抉择时,一个人、一句话、一件小事,就能影响人一生的道路。我就是这样的幸运者!因为我有几位崇高的慈爱的老师。
“文化大***”中,***和殷老师被下放到南陵县师范学校。我出差时去看望了他们。七八口人挤在两间房子里。他们共有7个儿女,三姐已嫁到肥东县,小四子有残疾留在合肥,还有90多岁的老母需要赡养,一家人被活活分开几处。***还是那样爽朗地大笑,乐呵呵的;可殷老师眉结间的凄凉,让我心酸。我鼓动她往合肥调,她说正在找人。
不久,一个深夜,***摸到我家,说是今天去过市***委员会政工组,看来调回无望了,准备明天回南陵县。我说:“你别急,政工组长是军代表冯亚,我认识他。因为搞文学辅导,我还认识他夫人,是位挺热情的女同志。明天我带你去他家,成不成就是这一锤子。你迟一天走,也没什么关系。”***说:“我一生不求人,没想到老了,还要为一家老小去求人。算了。”我说:“***,你教过那么多的学生,对社会的贡献有多大!这不是求人,家人团聚是你该得到的,这是去要回、争回自己的东西!”***笑了:“还是小刘先平能说动我。”她又担心去了也无用,那时的军代表的权势令人敬畏。我说:“说得好听,就说;说得不好听,我们提腿就走。他又不是凶神恶煞!”
那时我正在一家文学杂志编辑部工作,曾耳闻冯亚同志非常尊敬他的老师。我想这或许是个好的机遇……
第二天,我先给冯亚同志的夫人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我在吃晚饭时去最好。我陪***按时去了。很巧,他们正在吃饭。我们等了一小会儿,冯亚同志出来了。他认识我。我将***介绍给他,然后开门见山地说,她是著名的教师,曾经怎样教育我,教育过多少学生,同学们怎样尊敬她。又说到她十口之家分在三处的艰难……当时,***种种感人的事情,全都涌上心头。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冯亚也未插问一句,只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等我说完了,冯亚同志说:“我们有很多好老师是应该得到尊重的。***,你明天上午9点直接找教革小组。”***还愣在那里。我连忙说:“我代表***过去所有的学生,将来所有的学生,感谢你!”
我知道已经大功告成,连忙告辞。***木木的,大约还未反应过来。冯亚夫妇非常恭敬地送***出门。
不久,***一家在合肥团聚了。
今年***已是90多岁的高寿,依然红光满面,朗声大笑。大年初一我带孙子去拜年,她脱口而出:“小刘先平,叫你别带礼品,你还是带……”说着又是大笑,拉过我的孙子,“我叫你爷爷小刘先平,你没意见吧?”
小时候,常听老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杭州大学读书,而且是热爱的文学专业,那满腔的喜悦,涨得胸口都疼。开学不久,我被同学们选为班***。后来,又主编了学生会的油印刊物《水滴石》,我面前的世界,真是一片灿烂。
但当时学校的气氛,也有让我不安的因素。这是1957年的秋季,学校到处可见反***的大字报。高年级同学,每天还在开批判***的大会。好在我们是刚入学的新生,并没有受多少牵连。但那种激烈的气氛,还是让人不寒而栗的。
1958年春,开始了“插红旗、拔白旗”“向党交心”的运动,我们新生也不例外。我开头并未在意,但不久,就听到同学中有人说《水滴石》上发表的作品有问题。风越刮越大,终于牵扯到一个编委。他是我同班同寝室的好同学,是团员。团支部首先开始“帮助”他,说他的一篇散文,充满了资产阶级的情调。我很不服气,在一次班级会议上说:“这篇作品是歌颂社会主义春天的,若是这篇散文有问题,应该由我负责,我是主编。再说,我们是学生,即使写得不太好,也应该是善意的帮助。”我这样说当然也因为担心那位同学被开除团籍。这下可惹了大祸,由班级扩大到年级,说是辩论,却上纲上线。“既然刘先平跳出来了,那么就剥下他的伪装,看看《水滴石》是什么货色?他是什么货色?”霎时,乌云密布,事情很快升级,有同学揭发我“信奉丁玲 一本书主义’”,一心想当作家。还说中文系是作家摇篮,要想当作家,现在就要努力学习各种知识,锻炼写作各种文体,一位作家不能只会写诗,却不能写小说,不能写戏剧。文学是综合的,小说中就有诗和戏剧。“水滴石穿,就是宣扬个人奋斗”。最后的结论是:“刘先平是高高飘扬在中文系上空的一面大白旗!”最让人不解的,是那位团员同学已在团支部会上作了自我批判……
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昨天还是笑脸相迎、可亲可爱的同学,怎么***之间,都成了充满敌意的陌生人?而且那些批判,全是歪曲我的话。想当作家有什么错?作家不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吗?
有一天,我突然听一位同学说年级支部正在***写大字报,要把我拿到全校批判。我又慌又气。这段***目前只局限在年级,到了学校,我还怎么做人?我找辅导老师,用木刻制作《水滴石》封面时,他还主动借了一套木刻刀给我。他很紧张,说是已向***上交代曾借过木刻刀给我,要我认真接受批判,彻底改造思想。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我想了想,就去找系总支浦***。
浦***是位女同志,才从北京下放来的。她听完了我的申诉后说:“学校的任务是教育学生,如果学生的思想观点都是正确的,还要学校干什么?想当作家不是坏事,人民需要自己的作家,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作家、大作家。对同学们的批评,要有正确的态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们年级已来汇报过此事,很多老师也来反映要爱护学生,我们不赞成再批判了。我很赞成一些老师的话,学校、老师重要的责任是爱护学生。你是学徒出身,家庭贫农成分,根子正。安心学习,不要有思想负担。挫折会磨炼一个人。你这样一个大个子,心里还装不下这一点点委屈?”
我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生怕一开口就会把憋不住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她的办公室,心情也豁然开朗。
没过几天,我才知道,教文艺理论的秦亢宗老师,曾在教师会上慷慨陈词,中文系的学生想当作家是应该鼓励的。刘先平说要想当作家现在就要努力学习,要锻炼写各种文体,是很有见地的。把正确的东西批了,错误的不就变成正确的了?有好几位老师都支持他的意见。但也有个别老师反驳他的看法。他是研究文艺理论的,在系里有一定的影响。
这件***似乎已经平息。过了两三周后,我决心辞去班***职务,当然被批准了。
有一天早晨,有位同学小声告诉我,学校大字报栏有大字报批判我。当时我的脑子一炸,三步并两步跑去了。果然,总有十几米长的批判专栏,贴满了批判“大白旗”刘先平的大字报,前面围满了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的同学,还有人对我指指戳戳!突然,我想起三次水中逃生的事,告诫自己要冷静。我看完了全部的大字报,感到全是置我于死地的一片胡说,事态严重。
我又去找浦***。浦***显得很激动,冷场了五六分钟,也才稍平静地说:“我们的态度没变。这是你们年级搞的。我们态度很明确,事情到此为止。”
我不至于笨到再说什么了。
从12岁离开家乡后,虽然也经了坎坎坷坷,但总的说来还是一帆风顺,还没有经过这样暴风骤雨的打击,思想上非常苦闷。我每天走路都是低着头,在食堂也是躲到角落。我想不通很多事,尤其是对同学的变化,更是想不通。不久,严重的失眠,使我几乎无法再坚持学习。再加上年级又压低我的助学金等级,我到月底,连买牙膏的钱都没有。大哥当时正在华东水利学院读书。我写了封信给他,想休学,有人介绍我去师范学校代课。大哥迅速回信:“为什么这点挫折都经受不了?如此艰难争取来的读书机会怎么能放弃?想想你的学徒生活吧!”
一天下午,我正从教室往宿舍走,只听有人喊:“刘先平同学!”回头一看,是盛静霞老师,从另外一条路岔过来的,走得很急。我喊了声:“盛老师!”
盛老师教我们古典文学,在词学上很有造诣。她的诗词,和著名的词学家、也给我们授课的夏承焘老师的词,在同学中广为流传。她的先生蒋礼鸿老师是古文字学教授。等我转过身子,盛老师说:“你为什么走路都低着头?喊了两三声才听见?心事太重了。我知道你受了批判,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你又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难看的呢?你知道,交心时,我把和你蒋老师枕边的话都说了,后来就批我这些。难看的是我吗?我在从旧社会、旧家庭中走出,寻求***自主、******,也是受过很多煎熬的。想当作家,有志气。志气是个宝。你这样忧心忡忡,对谁有好处呢?也有人曾嘲笑我填词写诗是自命不凡,想当李清照。要是因为这个我就不写诗填词,不是证明我真的是自命不凡吗?我看过你写的作业,有灵气,有可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人不能因为别人说三道四不走自己的路。我看你有点***,心里很难受。抬起头来走路!奋斗是医疗痛苦的良药,挫折能使人学得聪明。你去读读文学史,有哪位作家是一帆风顺的?李白、杜甫、司马迁……我和蒋老师欢迎你有时间到我家来聊天,来啊,一定来!”
我现在提笔写这一段时,盛老师纯真的、恳切的、充满慈爱的神情,额头上沁满细细的汗珠,仍鲜活地浮在我的眼前,还感受到了那天阳光无比灿烂、无比温暖……
盛老师,我不会辜负你的教诲。离开盛老师,我果然抬起了头,挺起胸膛大步向前走,世界在我面前依然是光明的。心境的转变,我重新安排了学习和生活,不久,失眠症也离我而去。
1980年,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云海探奇》出版了。我特意去了杭州,拜见盛老师,深深地躹了三躬,将书捧上。两位老师接过书时,微微地笑着,轻轻地打开书页,细心地看了起来……以后,只要去杭州,我就要去看望盛老师、蒋老师。前年,我还邀了几位同学一同去。蒋老师已作古了,中国失去了一位著名的古文字学家。盛老还是那样神清气爽,慈爱地和我们共同回忆着当年的杭州大学生活。
我很幸运,在人生的关隘,总有敬爱的老师给我指路!大学毕业后,我也从事过10年教师工作,正因为我有着可敬可爱的老师。如今,也常在各种场合,遇到有叫“刘老师”的学生。
2006年9月,我去北京参观国际图书博览会,在浙江的展台上,突然看到了《蒋礼鸿文集》,捧着厚厚的四卷,伫立翻阅,思绪激涌……他和盛老师充满睿智、慈爱的微笑,时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