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期间没有死》
谭立德 译
应该看看他是怎么吃的。这个男人吃起来就像从来没有吃过东西似的。也不像动物。什么也不像,任何种类都不是,甚至不是***,也不是食量极大的鲨鱼,张开大嘴,因为胃酸过度,吞噬了十二倍于它体重的食物量。不,他耐心而顽强地吃。
首先,他不能这样吃。我想说的是,他刚回来时,因为他的胃变得那么狭小,以致他的胃会在食物的重量下被撕裂,或者,要是他经得住的话,还能求助于心脏,但相反,在那瘦弱的窟窿里,心脏在扩张,跳动得如此之快,以致都不能数出它的搏动,而且,不能说它确实在跳动,它就像一头被追捕的畜生,受到惊恐而颤动。不,他一吃东西就可能会死。不过,他应该吃,他不可能一直不吃也不会因此而死。
难就难在这里。他饿了。他来到时,拥抱了他的朋友们。在他的套间里转了一圈。他微笑着。也就是说,他的双颊皱起来,稍微离开点下颌。然后,他又到客厅坐下。就是在那时,他开始盯着留在涡形脚桌子上的水果蛋糕。然后,他不再微笑。“这是什么?”“这是水果蛋糕。”然后,“我能吃吗?”“等医生来吧。”但是,过了一会儿,又问:“我真的不能吃吗?”于是,他向我们提了一些有关他不在时发生的事情的问题。可是,这下完了,他只盯着蛋糕看。当医生来到客厅时,他正坐在沙发上。医生手扶门把,一下子站住,脸色变得苍白。但医生还是进来了,走到他面前,他没有像人们可能担心的那样再出去。
医生禁止他吃水果蛋糕。但是,他对我们说,既然他想吃水果蛋糕,那么毫无疑问,他还有一点希望。趁他没看见,我们拿走了水果蛋糕。然后,***开始了。与死亡作***。必须谨慎对待,细致、有分寸、有技巧。死神从四周将他围住,但是,但是,还是有办法与他联络上,这个与他联系的口子并不大,但是,他身上仍然具有生命力,尽管几乎就是一根刺(但一根生命之刺还是有色彩和名称的:生命)。死神突击了。第一天,39/5度。然后,40度。然后,41度。死神在喘息。心脏像提琴的弦那样颤动。总是41度。但是,它在颤动。心脏,我们以为——心脏快停止跳动了。总是41度。死神在猛力地拍击。但是,心脏则充耳不闻。这不可能,心脏快要停止了。不。
医生说过给粥喝,用咖啡勺喂。但是,一咖啡勺的粥就使他喘不过气来——他紧紧抓住我们的手,使劲吸气,然后,重又跌倒在***上。但是,他把粥吞咽下去了。
《战时笔记和其他》
中信出版集团2023-03-01版我们一天喂他六七次粥。他一天要大便六七次。我们从他的膝盖和手臂下托住他。他体重大概三十七八公斤:骨头、皮肤、心脏、***、肠、脑髓、肺,全包括在内,这三十七八公斤分布在一米七七长的身体上。我们把他放在便桶上,桶沿上放了一块小垫子,以使他不致受伤——因为,在各关节处,贴着皮肤活动的地方,皮肤感觉得到,并觉得生痛。(汤普勒区那位十七岁的犹太女孩肘关节把手臂的皮肤穿破了,关节不是在里面的,而是露在外面,可能由于她年轻,皮肤柔弱,她并不觉得疼痛,就这样,没有痛苦地,渐渐地形成了:关节露在外面,******、干干净净地露在外面,皮肤边缘变得硬了,麻木了,没有形成伤口。她的腹部,她也不觉得疼痛,人们从她的腹部把她所有的生殖***一个一个切割掉,每个之间间隔很长,为了更仔细地观察其后来过早衰老的情况。)一坐上便桶,他就一下子把大便拉出来,咕噜咕噜,声音大极了,简直想象不到。心脏忍住不做的事情,***可不行,它把内存物甩出来。一切都把内存物倾泻出来,甚至,手指不再留住指甲,也弃掉指甲,除了心脏继续约束住自己容纳的东西。心脏。还有头,惶恐不安,但高尚、孤独,它从那尸体堆里出来,它醒过来,它在回忆,讲述,讲述,辨认,要求。像平常那样,它通过颈部与身体连接,但是,这脖子萎缩得那么细小(用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捏住),那么干瘪,我们可能要问生命如何通过它呢,怎么办,甚至一咖啡勺的粥都好不容易通过,会发生堵塞。(颈部下方,在脖子根部,有个直角,而往上,头部下面,在下颌骨下,就变得很狭窄。透过皮肤,可以见到椎骨、颈动脉、神经、咽部,仿佛在***的标本上,显露在变成卷烟纸的皮肤下——皮肤仍然遮盖着。然而,鲜血穿过这脖颈在流淌。)
他大便了。这是一种暗绿色的黏性粪便,冒着气泡。谁都从未见过这样的。有时,他大便后,我们扶他重新躺下,他筋疲力尽,双眼紧闭,排出这样的粪便后,显得疲惫不堪,我就把前额靠在他房间里关闭的百叶窗上(我等待他的时候,为了试图什么都不想,我把脑袋贴在煤气炉上),努力克制住因为看到从他的身体里排出了这样难以置信的粪便而产生的绝望。这粪便以及他大便的方式是非人性的。它比发烧、瘦弱、没有指甲的手指、殴打的痕迹,更使他与我们截然不同。虽然我们只给他粥,粪便还是暗绿色的。这金***的、稀薄的粥,这喂给粉红色嘴唇的婴儿的粥,从他身上出来的却是像沼泽泥那样暗绿色,冒着气泡的东西。你们是否见过冒气泡的粪便?那个就在冒气泡。马桶盖上后,我们听见表面破裂形成气泡的声音。这粪便像一口大大的浓痰,也是黏黏糊糊的。它一旦从他体内排出,房间里就充满一种淤泥的气味,不是腐烂、尸体的气味(在他身体里还有尸体的物质吗?),而是一种植物腐殖的气味,是过于茂密的林下灌木丛的枯叶的气味。的确,那是一种***暗而浓郁的气味,犹如它从中浮现的那浓重夜色的反射——我们可能永远无法了解这茫茫夜色。(***着百叶窗,在我眼下,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因为他们不知道在这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我很想告诉他们,在他们头顶上的这个房间里,一个男人这样拉屎,粪便与他们所知道的是如此不同,他们也许会改变想法。)显然,他曾经在垃圾桶里翻寻吃的,吃过蒲公英,喝过机油,但是,这些都说明不了什么。我们在寻找别的解释。也许,他在我们眼皮底下吃着自己,也许,他正在消化自己的***和脾。怎么知道呢?怎么知道这个肚子里还装着什么痛苦和未知的东西呢?
十七天,我重复做着这些事,粪便没有一点改观,同某种已知的东西没有相似之处。每天他排便七次,每一次我们就闻着粪便的气味,看着它,但无法辨认。我们小心翼翼地不让他看见,以免他感到恐怖。同样,我们盖住他的腿和身体,不让他看见,对此,我们无法习惯,这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因为他居然还活着(就是这点难以置信);人们第一次进到房间里来时,他们看到毯子下面他的形体,他们转过眼睛,不忍目睹。
这一切都是为了告诉你们他当时是怎样的。
十七天后,死神疲倦了。粪便不再冒泡,变成了液体,还是绿色的,但有了人的气味,是人的粪便(对我们来说,比初春的气息更加芬芳,我们终于辨认出这粪便的气味了)。
然后,有一天,热度退了。给他注射了十二升血清后,一天上午,烧退了。他躺在九个软垫上(脑袋那儿一个,前臂两个,手两个,胳膊两个,脚两个,因为,所有这些地方都再也不能支撑自身,承受自身的重量,必须把重量分散在羽绒垫里),一动不动,他听任热度离开他的身体。热度又来了,但又退了,又来了,稍微低些,但又退去,退得更低,一天早上,他说:“我饿了。”
我们目睹这一神秘的过程。
有一天,医生对我们说:“试试给他吃点东西。开始吧。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给他吃。”
也许是脾脏从他的身体或他的心脏脱离开来。然而,这究竟是什么呢?此时此刻,正在读这些而做鬼脸的人,那些我用粪便使他们恶心的人,我希望,在他们行进中,有朝一日,遇到一个身体就是这样通过***清空的人,我希望这个人是他们所拥有的更美好、更受爱戴、更令人向往的。他们的情人。我希望他们遇到这样的不幸。
#artContent h1{font-size/16px/font-weight/ 400/}#artContent p img{float/none !important/}#artContent table{width/100% !important/}免责声明:
1. 《玛格丽特·杜拉斯:《关押期间没有死》》内容来源于互联网,版权归原著者或相关公司所有。
2. 若《36120132文库网》收录的文本内容侵犯了您的权益或隐私,请立即通知我们删除。